分卷(33)
他这样轻飘飘地说这句话,萧玄谦的心立即跌到谷底。因为他情况特殊,这两道意志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阶段,所以彼此可以模糊地感觉到对方存在,并且在九皇子苏醒的那一刻,就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如同接受一个荒唐的梦境。
当然是可以的。萧玄谦勉强地道。
谢玟盯着他的眼睛,这个早已登基数年的帝王流露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软弱,他的心弦也被这份不合时宜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他叹息着想,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人,擅自露出这副模样,就想将这中间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谢玟道:楼上闲置着一床被褥,你一会儿自己搬下来吧。
萧玄谦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允许的意思。他此刻也感觉到了老师态度的轻微转变,应该早已明白自己的情况,便忍不住问:老师更喜欢我吗?
一旁的童童早就被他的到来吓清醒了,在谢玟身边悄悄地观察着他。谢玟的目光顿了顿,感到一股没有由来的恼怒,他突然道:有什么区别。
他以为自己忍得住的,但在面对这样的询问下,还是会心海翻沸,总陷落到意难平的境地。
谢玟的声音稍稍冷下去:这不就是你造成的吗?还分几个你不成。难道我只能跟启明五年的你算账,而不能跟你这个无辜的、没有犯错的九殿下追究责任,还要跟你继续经营这份面目全非的师生之情?
他的情绪罕少浮现于表面,此刻虽然仍旧克制,却因情绪激烈、脾气发作,连眼尾都红了。
每次我做好如何应对你的准备,你都如此善变。我待你好的时候,你要令我难受、让我难堪,我待你不好时,你又追着我承诺,强求我原谅你我以为你放我走、是脑子好转、是有所长进,看来你是病得更严重了。
谢玟不愿意再谈下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过分失态,当即就要起身领着童童去洗漱睡觉。但萧玄谦不敢让他揣着气入睡,那样实在是伤身,他拉住了对方的衣袖,眉目慌乱地道:是我错了,老师,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生气,就算生气也不要忍着。
谢玟起得太急,又让他拉了一下,有点儿低血压,眼前忽然发黑,冒出一股强烈的晕眩感,一下子被小皇帝拉到了怀里。
萧玄谦连呼吸都轻了,喃喃地道:老师
他想说我不值得你这么生气,但话到嘴边,又卑鄙地觉得自己的分量终究与他人不同,能牵动谢玟的情绪涌现。这想法下一刻便被他驱逐出境,因为老师为他恼怒、为他伤怀的时候多,而为他欣慰时却少,他明明爱慕对方,却这么无能。
萧玄谦愧疚地给他顺了顺背,声音低沉:我自作自受,死有余辜,又不会说话,你别因为我生气了,你身体又不好
就在他低声诉说时,楼梯的转角处传来蹬蹬的上楼声,两名紫微近卫停到了珠帘之外,啪地一声半跪在地。何泉道:陛下,老大人们的车队已安置在洛都,郭大监已跟此处的主人沟通过了。
他报告了一应繁琐之事,都由郭大监妥善安排,萧玄谦听得皱眉,只是说不用惊动太多人,便让两个侍卫退下。
何泉带着面色发慌的冉元飞慢慢退下,一直退到楼底时,冉元飞憋得通红的脸才稍好些,贼眉鼠眼地靠近何泉:何首领,那是谁啊?我都没敢细看。
何泉道:幸亏你没细看,要不然这时候你的眼珠子都被挖出来了。那不是牡丹馆的名倌伶人,是暂居在此的一名教书先生。
何泉作为核心类人物,其实对内幕所知甚详,但这话也足够糊弄冉元飞的了。两人才下楼,郭谨便从后方赶上,他已与牡丹馆的青大娘子商谈一番,那个精明的女人早在三言两语中意识到了什么,对这一行人的到来并不曾太过拒绝。
至此,除夕的最后一束烟花在半空中散落而下,散为晶亮的光点。
萧玄谦没想到老师会留下自己,他其实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真的沐浴更衣、添被铺床时,又有些晃神天底下的最寻常夫妻,是这样吗?
他的精神却是已经绷到了极致,像是精密仪器耗尽了能源,很快就会濒临关机。但如果在往常、在紫微宫,即便他真的精神耗尽、也会在重重梦魇中夜不安寝、梦到一些令他痛悔的往事。
这个不起眼的古朴小楼里,承载着一重一重的温暖。他洗漱过后,看着谢玟给童童擦手擦脸、解开头绳,几次都想帮忙,但欲言又止,怀疑自己太过粗苯、不会照料女儿小皇帝的脑子里已经自顾自地把童童当成自己的女儿了。
谢童跟老师真的好像。萧玄谦想,怀玉这么出挑的模样,继承在闺女身上,一定非常好看。
他顿了顿,又想,不知道是哪个人这么有幸,能如果他也能生孩子,用孩子留住怀玉虽然卑劣,但他说不定也会做得出,但他偏偏是男人,并无血脉根源的牵连和恩赐。
萧玄谦的脑子一阵好一阵坏的,脑子里不知道究竟在转着什么。谢玟趁着洗漱,问了一下童童的意见,小女孩瘪嘴想了想,小声回答说:还真跟之前不太一样。古代哪有心理科,只会让人想开点。
谢玟道:我总不能跟他说,你得想开点吧。
能啊。童童道,我估计你三年前假死的时候,没少人跟他说想开点。
小女孩一骨碌钻进了被子里,还很体贴地没有跟她爹亲睡,生怕自己到时候被小皇帝扔出去。
谢玟擦着头发坐到榻边,他的被褥已经被铺好,萧九小媳妇似的坐在床尾,从刚才收拾好之后就一直盯着自己,他今晚才动了气,这时候不太爱理人。
他不理人,自然有人理他。
萧玄谦从另一端爬过来,手臂撑在榻上,低头从下往上看他的脸色,像一只观察主人表情的小狗,随后,狗勾主动地拿过谢玟手里的毛巾,道:让我来吧。
以前萧玄谦也会给他擦头发的。
谢玟不置可否,任由小皇帝又做这些无济于事、又生涩至极的事,他天生不会伺候人,但对待谢玟总是小心翼翼,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萧玄谦道:擦干了,但还是潮湿的,先不要睡,会头疼。
谢玟道:我并没打算睡。
他指了指眼前的地方,小皇帝便顺从地坐了过来。床边点着一盏昏黄的灯烛,谢玟回忆了一下近来所见的那许多封书信,从头理起:你信上说,到南疆的第一天,便斩了一个贪官。
是。萧玄谦道,我亲手射杀。
谢玟深深地看他一眼:善待文臣之风已有百年,你登基之后,屡次破此条例祖训,我原以为中枢之臣们惶恐一些,是有利于你的,但这么一来,风气恐怕动荡得厉害,其中非议,也会甚嚣尘上。
他若不死,身后那一杆子派系,就永远不知收敛。我这次没有一举拔出他们,就是想到西南无人,没有这群蛀虫党羽,反倒控制不住大局。
坏了你的名声。谢玟道,以后这种事,可以派个大臣去做,届时你随意责罚一番,帝王为执剑者,怎能亲自去做这柄剑。
学生知道了。
萧玄谦答完,在烛光之下望向对方的面庞,忽然想起他做太子在京都监国之时,谢玟也恰好从幕后转向台前,他便是这柄最锋利、最森寒嗜血的剑,从不在意有关奸佞宠臣的风言风语。
他喉间一梗,心中泛起绵密如针扎的痛,想到自己在京都的所作所为,忽然沉默下来,抬手按了一下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