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自然而然地往自己的倾诉里添加了几句谎话——无伤大雅的谎言,顶多让她的童年形象听上去更加坚强;然后,继续说道:“唯一和我亲近的人是玛戈,但我……伤害过她。”
她的城府太深,心思又太重,再加上任何事都无法在她的心中激起强烈的回响,使她没办法和人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关系。
她胆大、淡漠、热衷于刺激,在很小的时候,就可以面无表情地把玩一条带刺的毛毛虫,研究一把随时会走火的燧发枪,把充满生命力的蝴蝶钉死在玻璃盘子里。
她和玛戈认识,是因为她识破了玛戈细作的身份,把她从一堆普通的侍女里揪了出来,对她实施了残忍的刑罚,然后又给了她一颗甜蜜的糖果;恩威并施之下,才把玛戈变成了自己的手下。
她知道,玛戈对她十分忠心。
可她总是忍不住想,为什么?
假如有谁可能威胁到她的生命,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对方,就像当初她从王宫里逃出来,遇见的侯爵长子——她看出了他的胆怯、软弱,以及被怯懦包藏的一颗色心。
他既想占有她,又敌不过恐惧想把她交出去。所以,即使那位侯爵长子对她的威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还是毫不留情地杀死了他。
玛戈却忠心耿耿地追随了她那么久。
艾丝黛拉可以坦然地利用玛戈,却始终对她的忠心感到不解,也没办法对她敞开心扉。
她之所以能对洛伊尔敞开心扉,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洛伊尔不是人。
他的眼里没有复杂的人性,不会让她感到困惑和危险。
但凡养过动物的人都知道,动物的眼睛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最单纯、最干净的东西。
动物只有本能,没有算计。
见过被驯养的野兽吗?
艾丝黛拉见过。
野外凶狠无比的狮子和豹子,只要在小时候被人亲手喂过乳汁,就会对人产生深不见底的信任;就算后来被人虐待得骨瘦如柴、粗糙的鬣毛里爬满了虱子,也不会暴起伤人。
这就是动物的感情和信任。
尽管她永远不会对一个人产生这样的信任,却向往又迷恋这样的信任。
她在洛伊尔的身上看见了这种特质。
所以,她怎么会认不出人和兽的眼睛呢?
差别太大了。
洛伊尔眼中深沉、炽烈、单纯的感情,是阿摩司那双冷漠沉稳、习惯强权在握的眼睛一辈子也流露不出来的。
艾丝黛拉捧起洛伊尔的蛇头,又轻轻地吻了吻他。
半晌过去,这条躁动的蟒蛇总算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在她的耳边低低地开口道:“……我喜欢你。”
艾丝黛拉毫不惊讶,微微一笑:“我也喜欢你。”她偏着脑袋,用手指头挠了挠他下巴漆黑的蛇鳞,温柔地说,“我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对什么投入过感情……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愿意为了我的小蛇试一试、学一学。”
洛伊尔听见这句话,用薄膜包裹了一下蛇瞳,急躁的情绪终于彻底平定了下来。
他想,她把他当成宠物。
他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她也露出灿烂的微笑回望过来。
她浓密光滑的长发如丝般披散开来,盖住了他粗壮的蛇身与她一侧苍白迷人的面颊。她是他的欲望,他的狂热,他的折磨,他的聪明、残忍、恶毒的小天使。
只要她喜欢他,无论是怎样的喜欢,无论是否真诚,无论其中是否夹杂着利用,他都甘之如饴。
洛伊尔终于被她安抚下来,化为一条细长的小蛇钻进了她丰厚的发丝里。
艾丝黛拉眨了眨眼睫毛,无师自通地领悟了一些驯兽的小技巧。
另一边,阿摩司正在主祭坛批阅公文。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
他批阅文书的速度很快。假如他的体内没有神性,他将是个天生的政治家,在军事和外交的嗅觉上极其敏锐,各地递交上来的文书,他轻描淡写地扫一眼,就能知道问题在哪里。
可有了一丝神性后,他就必须像神一样处理公务。
比如,艾丝黛拉察觉到有问题的“捐赠”,他就不能插手,因为那将是神殿历史上的一次重大转折,贪婪的恶人都将在这次转折中,堕入无尽的深渊;触目惊心的罪状都将化为革命的号角,在芸芸众生的耳边呼号。
他不能利用自己超世俗的智慧和手腕,把那些罪恶的枝桠剪掉,只能任其生长蔓延。
他甚至不能告诉旁人,那些卷宗哪里有问题,该怎么去处理,只能冷眼旁观,即使他的心里十分清楚,放任罪恶肆意生长,就是在杀死一些无辜的人。
但神性就是如此。
神从不是救世主,不会拯救世人。
祂只会给予世间万物定期定时。
当罪恶堆积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滋生出一条条蠕动的细虫子,把恶人站立的地方啃啮得干干净净,使他们堕落进火山一样滚烫的炼狱里。
阿摩司只要不想起艾丝黛拉,不想起那头和他争风吃醋的畜生,就能像神龛里的神像一样,冷淡严肃地处理公务。
他的确有一副仁慈宽容的心肠,愿意让助手去救济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但前提是那些人不会影响到整个世界的运转。
假如有一场战争注定要发生,他只会去挽救一些没必要死去的生命,而不会直接阻拦两个国家开战,甚至抹去战争的存在。
不然,为什么总有人说他像神一样冷漠无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