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光如瀑,十丈紫藤飞瀑而下。
阿笪走近书斋时,正听到书斋里传来王道容不慌不忙的一把淡静好嗓音,“上好的华阳香茗,叔父请用。”
另一道嗓音怒气冲冲,滚雷般地炸响,“我气都要被你气饱,哪里来得心思喝?”
王道容的嗓音有几分不解:“芳之愚钝,不知何处恼了叔父,还请叔叔赐教。”
那道严厉的嗓音正是王羡的兄长,王道容的伯父王群。
阿笪走到花帘下,香风吹动花帘一角,花影摇动,流光点点。
王道容背对花帘,正对王群。背薄腰瘦,乌发亦如瀑而下,映重重花色。
王群却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一想到京里这些时日疯传的“流言”,作为旗帜鲜明站在大将军阵营的王家族人,他就很难有什么好脸色。
他脸黑如墨汁,厉声喝问,“我问你!京中无灾无殃,好端端的,需要你做什么善人?施什么凉汤饮子?!”
王道容面不改色,恭谨开口,“容见天气炎热如火,哀民生多艰,百姓讨生活不易。”
王道容轻轻蹙了蹙眉尖,“伯父,父亲自幼教导容要多行善事,容做错了吗?”
王群一时哑然,半晌才恨铁不成钢地抡起桌上竹简:“父亲,你还提你父亲,我倒是想问问你爹到底是怎么教的?绣花枕头一包草……”
王群喃喃地又骂了半天,才皱眉问,“你父亲到会稽去了也快一个多月了,怎地还没见他回来?”
王道容说:“前几日父亲来信,世秀公病重,怕是不好了,少不得又要盘桓些时日。”
王群一愣:“世秀公……他这两年身子一直不见好,竟病得这样重了吗?嗯……他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你父亲多留几天也是应当。”
被这件事一打岔,王群气也散了个七八分,只是瞧见面前这低眉顺眼做派的王道容,心里仍是不大痛快。
忍不住又高高抬起手,将那竹简在桌上敲得咚咚响,“平日里见你倒也聪明,怎么干出这样的糊涂事。”
“大将军与陛下之间误会重重,你想做些好事,其心可嘉,也不能说错,却总要瞧一瞧时机。”王群的嗓音低下来,“烈火烹油,如今坊间的这些好名声对大将军而言可不算好,你这不是把大将军架在火上烤吗?”
王道容怔了一怔,露出恍然之色,喃喃说:“竟是如此。”
少年容色一凛,忙低头认错:“前些时日容与道兰公论及佛法,这才想施些善行,未曾想弄巧成拙,是容做事欠缺了思虑。”
王群一阵无言:“事已闹成这样,你待如何?”
王道容说:“此事错在容一人,容会尽力描补,绝不会推诿责任,给大将军添乱。”
王群皱眉:“木已成舟,别说大将军了,我看传到陛下面前你就失了圣心了。”
王道容沉默了一瞬:“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不过尽力一试罢了。”
他态度倒是摆得端正,正如王群所言,木已成舟,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又教训了几句,这才扬长而去。王道容随他起身,柔声说:“伯父何不用了这盏香茗再走?”
少年眸色澄平,呼吸平稳,流转紫藤花色,王群差点被他的没心没肺给气笑了,“免免免,这些茶水叫我喝了不如你回头施舍给城中那些百姓。”
王道容也不与他置辩,待他一走,便端起茶盏,走到紫藤花下倒了。
阿笪这才见机走上来,“郎君……”
花光如虹。
王道容柔美的容色在紫藤花下愈多了几分虚幻。他眼睫颤动,若有所思,想事情似乎想得有点出神。
阿笪不敢打扰他,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这才转过脸来,一本正经说,“我曾救下一只幼犬。”
阿笪糊涂了,“幼犬?”
王道容:“嗯。”
“小狗长得快,养了个把月才发现我错了。这不是犬,是一头母狼。”
阿笪无言以对。他已全听明白了。明白归明白,这话可不敢接。
王道容不以为意,容色清淡续说,“个头不大,咬人倒是有些痛。”
他一人自得其乐,喃喃说完,忽然一弯眉眼,露出个孩子般轻快的笑,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愉悦的气息,“备车。”
“然后你再把何臬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
将计就计攀咬到大将军头上也是慕朝游无奈之举。困兽犹斗,若非如此,她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够撼动高高在上的王道容。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起效了。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路边的盛放着凉汤的大锅便被陆陆续续地撤走。就连和丰楼那不要钱一般狂撒钱的架势也为之一收,店内的酒菜恢复了市场正常价格。
旁人若不满问起,伙计乐呵呵一笑,抱歉,前些时日那是庆祝开业,日子一长,可不得恢复正儿八经的营业了吗?
从佛陀里出来,顺着秦淮河一带走了一圈,亲眼目睹了身边的改变,慕朝游不禁稍稍松了口气,之所以说是“稍稍”,是因为她不相信王道容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
他一定还有后招。
果不其然,她刚回到面店,阿雉便迎上来又交给她一个锦盒。
“刚有个食客吃了一碗面就就走了,等我过去收拾的时候,桌上正丢了这个。”
慕朝游拆盒一看,盒底仍压着一张淡红梅色的花笺,淡淡芳香,与之前那张如出一辙,恍若鬼物一般自始至终不曾离去,纠缠在她身边。
那花笺上的小楷,遒劲端秀如初。
“朝游。多日不见,甚为想念。
“自朱雀桥畔西行六七里,绿杨巷口,第三棵柳树下。盼卿卿倩影。芳之。”